去年冬天与你分手(这个冬天与你分手)
温柔
书燃回国那天,弈川市迎来一场短暂的雨。
空气湿湿凉凉,时不时起一阵风,偌大的机场,人影不断来去。
书燃带耳机,长发用发夹挽着,吊带衫外搭一件质感细软的浅色针织。
针织衫衣袖略长,袖口遮住她的手指,露出一点指甲,甲面薄涂淡淡的樱粉色,看上去水润而晶莹。
很温柔的感觉,也很精致,她整个人都是如此。
从指定地点取了行李,书燃手机上进来几条消息,是约好了要来接机的朋友裴裴。
裴裴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,晚一会儿才能到。书燃回她一个“裂开”的emoji。
*
拉着行李箱往机场的候车区走,路过一面广告屏,书燃脚步顿了顿。
广告宣传的是一个名叫“溪汀华府”的庄园酒店,就在弈川本地,古堡式建筑,风景漂亮,私密性也好。
书燃的目光停在那儿,心里闪过几个模糊的念头——
溪汀华府,那是……
出神间,手机再度亮起来,书燃低头去看,几条微信消息,源自一个运营美妆账号的女网红,叫Claire。
Claire问书燃回国没有,几时空闲,出来喝杯咖啡,她想约书燃拍套片子。
书燃是职业摄影师,以配色高级著称,构图和审美能力都出众。
两年前,她为珠宝品牌“FIRE”拍摄的宣传画册,炒热了该品牌的一套季节限定,也让书燃的ins账号涨粉数十万,每条动态的评论和转发数量都很高,有了一定的名气。
回消息时,书燃手滑点到对方的微信头像,顺势看到Claire朋友圈里的最新动态:
夏天就是要用来度假啊!我真的好爱溪汀的氛围和景色,下午茶也很美味!
感谢周总的款待,有机会再约球,打桌球我不如你,高尔夫你未必能赢我哦!
文字下方,九宫格自拍照。
Claire是美妆圈公认的美人,衣品也好,她穿一条露背裙,胸大、腿长、肤白。
三大杀器齐聚一身,人间尤物。
看着那条图文动态,书燃一时忘了挪动脚步,愣愣地停在原地。
她出国五年,期间从未回来过,国内的许多变化她都不了解,但是,“溪汀”这名字,她并不陌生。
她不仅知道“溪汀”归属于盛原集团,是盛原旗下五大酒店品牌之一,还知道大名鼎鼎的盛原总裁姓周,就是……
那么,Claire感谢的“周总”,又是哪位周总呢?
想到那个人,单单只是想到名字,书燃就觉得手指颤了下,心跳一阵微妙的悸。
也是在这时候,她听到一声脆响,是手机拍照的快门音,接着,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。
书燃立即回头。
身后空间偌大,雨后光线晦涩不清,千丝万缕的浮沉里,来来往往,皆是与她无关的陌生面孔。
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兜头淋下,同时,又莫名松了口气。
裴裴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,“宝贝,我到机场了,你在哪里?。”
书燃收敛起情绪,手指勾着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,温声说:“车牌几号?我来找你。”
*
裴裴姓宋,初中就和书燃玩在一起,十几年的交情,堪比亲姐妹。
今天她来接机,开了辆改过涂装的奔驰AMG,车身黑粉撞色,轮毂喷了漆,门上还有一个库洛米涂鸦彩绘。
这车跟宋裴裴的气质很搭,可甜可酷,一股子藏不住的妖孽劲儿。
书燃绕到车后,将行李放进后备箱,宋裴裴斜着身子,探到副驾这边帮她开门。
两人上次见面,是去年冬天,宋裴裴跟前男友分手分得不体面,专程飞到巴黎去找书燃诉苦,一口一个狗男人,足足骂了半个月,才消了那份心头火。
半年没见,宋裴裴已经走出失恋阴霾,又是游戏人间小妖精,她捏了捏书燃的脸,说:“宝贝,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?本来就没几两肉,下巴看着更尖了。”
书燃笑一下,“没瘦,胖了两斤呢。”
车里放着歌,书燃听见几句歌词,觉得吵,伸手点了两下控制屏。
音乐消失,周遭霎时安静下去。
宋裴裴挑眉,“怎么啦?心情不好?”
书燃靠在座位里,随口应一句:“在飞机上没休息好,有点头痛,不想听歌。”
宋裴裴舔了舔牙尖,妖孽似的笑,说:“我懂我懂——这世道,还有比‘出走半生,归来发现前男友已经飞黄腾达’更让人头痛的事情吗?”
书燃立即伸手掐她的胳膊。
没怎么使劲儿,宋裴裴压根不觉得疼,笑得愈发肆无忌惮,“你那位前男友,现在真是了不得!盛原周总——名头响着呢,跺一跺脚,大半个弈川市恐怕都要颤一颤。”
车窗外,街景飞掠而过,书燃看着熟悉城市里的陌生景象,平淡道:“那是他应得的。”
宋裴裴紧跟着回一句:“那你应得的呢?”
书燃搁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。
宋裴裴似笑非笑,妖精皮囊下,一颗七窍玲珑心,故意说:“你吃过的苦,难道比姓周的少?”
书燃眨了下眼睛,她睫毛长,上面落几缕光,一张脸工笔画似的,又精致又耐看,温声说:“他从未亏欠我,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,就向前看吧,不必再计较。”
宋裴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了敲,不置可否。
书燃用一种自我催眠似的语调,又说:“往事太难看,我们两个都没办法回头了。”
宋裴裴笑一下,“你管得了自己,可管不住周砚浔。那位上学的时候反骨就重,为了你,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。”
时隔多年,再度听见周砚浔的名字,书燃还是会心跳波动,她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休息,不再说话。
宋裴裴瞄一眼书燃的神色,想了想,又说:“弈川虽大,所谓的‘圈子’却很小。燃燃,我有预感,用不了多久,你们就能撞见。周砚浔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,以他的脾气,恐怕不会轻易放了你,你最好有个准备。”
说完,她也不等书燃回应,重新开了音乐。
方才那首被迫暂停的歌,又继续唱起来——
“我有我的尊严,不想再受损。”
……
*
书燃在法国北部定居近六年,这次回国,是为了一通工作邀约。
去年四月,顶级时尚刊物《Charm》中国版来了一位新主编,复姓司徒,号称传媒界小魔女,眼光毒辣,手腕了得。
早在司徒升任主编之前,书燃就与她有过交情。因此,当新一季的杂志企划提出要拍摄一组名为“Ripe&Apple”的系列作品时,司徒立即想到了书燃,邀她来做掌镜摄影师。
用司徒的话说,书燃身上有一种未经雕琢的浪漫气息,像开在雨雾里的白栀子,甜美精致,氛围柔软,很适合谈恋爱。
当时,书燃一手撑着下巴,边听边笑,说:“适合恋爱——这可不是一个好形容。”
司徒听出点儿意思,眯着眼看她:“受过情伤?”
书燃笑了笑,摇头说没有。
那不是“情伤”,而是一段很美好的感情。
很美很美。
只不过,已经结束了。
*
“Ripe&Apple”这主题是为一个叫虞亦的女明星量身定制的。
片子在棚内拍摄,虞亦穿一条酒红色长裙,开高叉,赤脚坐在化妆镜的镜台上,拿着一颗咬过的苹果,贴近红唇。
书燃操控的镜头下,画面配色有一种高级的艳。虞亦交叠着一双骨肉匀称的腿,黑色长发落满肩膀,美得妖气横生,又不会显得低俗或过于风尘。
原图上传到电脑,放大之后艺人经纪和杂志编辑仔细看过,都觉得眼前一亮,竖着拇指对书燃说:“书老师的确厉害。”
书燃性格有点淡,工作时不习惯与人客套,她笑一下,去看电脑屏幕上的片子,琢磨后期该如何修片。低头时,她领口下的两粒扣子松散,露出一截修长的颈,以及垂在锁骨处的小坠子。
虞亦的经纪人性别男,食色性也,他顺着敞开的衣领往书燃衣服里瞟了眼,只一眼,就有点移不开视线。
今天虞亦是摄影棚里的主角,风情逼人,书燃穿戴简单,不抢任何风头,但她皮肤质感好,莹润细腻,像泛着流光的澳白珠,连耳垂都精致。
经纪人盯着书燃锁骨处雪白的皮肤,无意识地吞咽了下,口干舌燥的。
书燃心思全在工作上,浑然不觉,她正要去拿放在旁边的外卖纸杯,虞亦的助理一路小跑着进来,凑到经纪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。
书燃离得近,耳朵又灵,隐约听到些声音——
“盛原周总……”
“……可能是想探个班……”
书燃指腹一颤,纸杯脱手掉下去,咖啡洒了满地。动静吸引了虞亦的注意,她偏头朝这边看,妆容精致的一张脸,带一点高高在上的傲。
书燃避开那道视线,对经纪人说:“今天的拍摄就到这吧。”
经纪人立即说:“忙了一天,都挺辛苦,我请大伙儿吃个饭。餐厅信息一会发到各位的手机上,书老师务必赏光。”
经纪人的态度挺客气,书燃清楚,这份客气不仅仅是冲她,很大一部分,是冲着她和司徒的交情。
司徒作为“charm史”上最年轻的一任总监,地位和实力都不容小觑。虞亦虽然演过几部网剧,积累了些人气,但咔位有限,时尚圈又“僧多粥少”,拿得出手的大品牌就那几个,想撕到更多的资源,就要有足够的渠道。
虞亦的团队大概是想拿书燃当切入点,跟司徒套个近乎。
既然一脚迈进了名利场,就得吃这里头的人情世故,应酬总是避不开的。
书燃与经纪人握了下手,说:“让你破费了。”
*
聚餐地点在一家有名的日料店,经纪人出手挺阔,包了场,其他人在大厅,几个重要人物单独要了间包厢。
虞亦来得稍晚,她换了衣服,依旧带妆,配几件小饰品,有种贵气的精致感。
进包厢后,虞亦直接坐在书燃对面,开口第一句话是:
“书燃,你看着文静,其实,挺会抢东西的。”
这会儿包厢里没进其他人,连助理都被打发了,只她们两个,虞亦歪了歪头,流苏耳线随之摇摇晃晃。
书燃抬起眼睛,笑了笑: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“真会装糊涂啊。”虞亦也笑,指腹一下一下点着桌面,“你就是用这副装傻充愣的面孔骗人的?还骗了好几个,先是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包厢的木制拉门敞开,经纪人走进来,身后跟着杂志社的管理层。
虞亦眯了眯眼睛,没再说下去,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。之后一整顿饭的时间,她和书燃再未有任何交流。
这种应酬通常都有第二摊,聚餐结束,经纪人约上几个圈内朋友,又订了另外一个场子,景云路那边的一家夜店。
各类夜店大同小异,无非是震天响的音乐,以及衣着漂亮的男男女女。
包厢里男女都有,气氛烘得挺热闹,经纪人一边摇骰子一边从中周旋,让虞亦和书燃多聊聊,他说他会相面,两个漂亮姑娘一看就有缘分,适合当闺蜜。
虞亦窝在沙发里听得直笑,笑得讽刺极了。
书燃没做声,倒是多看了几眼经纪人的手,两局游戏结束,她就看出来经纪人摇骰子的动作不地道,里头有诈,能控制点数。
大概是书燃气质安静,看起来很乖,经纪人以为她好骗,哄书燃一块来玩,输了就喝酒,不做什么过分的惩罚。
虞亦笑了声,正要说话,就见书燃两指夹住骰盅杯壁,手腕轻轻一带,几粒骰子凭空消失似的落了进去。接着,她反手拿盅,骰盅以出乎预料的弧线在她手心里转了个圈,又扣回到桌面上。
啪的一声,一落一扣,半粒骰子都没掉出来。
整套动作行云流水,映着她樱粉色的美甲,漂亮得不可思议。
这一招秀得花哨,气氛更热闹了。
就在这时候,一道声音很突兀地响起:“小亦姐,你看出来没,她摇骰子的动作跟盛原集团的周总一模一样!”
说话的人是虞亦的贴身助理,语气一团天真,书燃和虞亦的表情却同时一变。
小助理后知后觉,脸色唰一下就白了。
虞亦抓起一个抱枕,对着小助理就砸,边砸边嚷:“你吃屎长大的?乱说什么!”
小助理又后悔又害怕,哽咽着向虞亦道歉。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,书燃默默起身,离开了包厢。
*
包厢外的舞池里,正是热闹时候。
书燃快步穿过卡座来到吧台,跟酒保要了杯冰水。
无伦是“盛原周总”还是“周砚浔”,这两个称呼,她似乎都听不得。像湿漉漉的梅雨天,每次提及,都有潮湿的雾气堵在她的喉咙,也堵在她胸口,让她呼吸不畅。
书燃一口气将杯子里的冰水喝光,正要再叫一杯,酒保却推过来一盒烟。
女士烟,带爆珠,淡淡的薄荷味儿。
“斜后方那位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——”酒保说,“一份小礼物。”
夜场光线浑浊,重重人影混在一起,书燃根本认不出是哪一个送烟给她。不过,男人女人,就那么点事儿。
她打开烟盒,毫不意外地在内衬上看见一串手机号,以及一个手绘的噘嘴亲亲的小表情。
画得一般,还有点油腻。
书燃没理那串号码,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,也不点燃,就那么拿在手上。
她穿了条黑裙子,黑色缎面衬着她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肤,雪白无暇,像脂玉,又像奶冻,特别招人眼目。
书燃知道周围不少人都在看她,那些男人,眼神直白,跃跃欲试地想要搭讪,想和她在这夜里发生点儿什么。
她什么都知道,因此,很轻地笑起来,心想——
你们啊,差得远呢。
那点小手段,跟周砚浔相比,差得太远太远。
舞池音乐在这时推向一段快节奏,迎着DJ的呐喊,书燃高举起手臂。
她姿态散漫,却不难看,反而透出一种慵懒的灵动,指间的烟穿过灯光,碰到烟雾机释放的白雾,好像真的在燃烧。
夜色在她身上燃烧,也在她心里。
其实,书燃根本不会抽烟,也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,她只是有点怀念周砚浔抽烟的样子。
那个男人,说不清究竟是坏,还是蛊,总之,一身嚣张又不羁的劲儿,天生的骄矜感,又欲又薄凉。无论走到哪儿,都有女孩子偷偷看他,视线粘着他。
很诱惑。
是周砚浔教会她摇骰子的那些小花招,是他教会她如何在台球桌上一杆清台。
他带给她太多回忆。
可惜……
就在书燃心思翻转时,她高举的手臂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,不重不轻的,有点疼。
接着,一盒尼古丁咀嚼胶掉在吧台的台面上。
这东西又叫戒烟糖。
书燃微怔。
酒保悄悄指了个方向,示意她抬头。
书燃下意识地看过去。
二楼的栏杆后,一道瘦高而利落的身影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,他手上端着杯酒,漫不经心地晃着沉在杯底的冰块。
摇摇晃晃,细细碎碎。
频闪灯爆出的白光短暂映亮他的脸,只一秒,他又退回去,重新消失在暗处。
片刻的露面,像故意的,就等着什么人将他认出来。
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——
书燃一眼就认出来——
同时,心跳微妙地颤,细细弱弱。
灯红酒绿的夜场,“深情”二字是最廉价的玩笑,可偏偏在这里,她重新遇见他。
恍惚间,书燃想起很久前看到的一个句子——
漂亮的女孩子,给她烟,要她坏;给她糖,要她爱。
要她爱。
周砚浔,你要的又是什么呢?
温柔
时间回到过去。
在书燃的记忆里,大一那年,弈川市的夏天格外漫长。
军训结束的第二天,通过学校的勤工助学办,书燃找到了一份兼职——在校图书馆做助理管理员,月薪六百,有餐补。
刚开学,来借书的学生不算多,值班老师带书燃熟悉了一遍流程,大半个上午就这么过去。中午时,室友方孟庭发来微信,要书燃帮忙带份饭,她想吃松园食堂的排骨面。
松园食堂在学生间颇有口碑,只不过,弈川大学百年老校,面积大,分多个校区,从图书馆到松园食堂,不仅不顺路,还要绕上十几分钟。
外头明晃晃的一片日光,天气预报说,今日最高气温34度。
书燃顿了片刻,还是应下来。
排队买饭时遇到另一个室友施楹,书燃同她打了声招呼,两人结伴一起回宿舍。施楹撑了把遮阳伞,将伞面往书燃这边移了移。
书燃笑一下,说:“谢谢。”
她天生皮肤好,白莹莹的,吊带裙外罩一件棉麻质地的浅色衬衫,气息安静又温婉。
施楹看着她,不知怎么想的,忽然说:“燃燃,我觉得你比方孟庭好看!”
军训结束前,书燃就读的经济学院搞过一场迎新晚会,方孟庭有舞蹈底子,上台跳了支拉丁舞。红色裙摆妖娆盛开,节目反响异常热烈。
当天夜里,学校的论坛和表白墙就出现了不少关于方孟庭的帖子,说她是金融系的新任系花。
方孟庭的确好看,眼睛又亮又灵,就是脾气有点急,小公主。施楹性格软,不会吵架,刚入学就吃过几次方孟庭的冷脸。
书燃不太在意这些,说:“孟庭好看,我好看,你也很好看。女孩子各有各的美,都很优秀,用不着比较。”
施楹碰了个软钉子,表情讪讪。
快走到女生宿舍的时候,一个穿潮牌T恤的男生凑过来搭讪,问书燃要联系方式。男生长相不差,个子也高,就是有点油,嬉皮笑脸的。
书燃提着两份打包的午饭,手机都没拿出来,拒绝得很干脆,与她温婉的气息反差略大。
男生挑了挑眉,笑着说:“小姑娘还挺有性格。”
书燃不想多纠缠,从男生身边绕过去。
没走几步,身后传来一声口哨,男生笑嘻嘻地嚷了一句:“小美女,来日方长,我们会再见面的!”
周围人不少,都是进出宿舍的女生,听见这话,再看一眼男生高高帅帅的模样,善意地笑起来。
书燃神情没什么变化,只是脚步更快了些。
*
进了宿舍楼,施楹一边收阳伞,一边拽了下书燃的衣袖,说:“那个男生的微信,你应该加一下的,交个朋友么,又不一定要谈恋爱。”
打包袋坠得指腹有点痛,书燃低头调了调,没作声。
施楹又说:“他是周砚浔的室友,关系挺不错的。”
书燃一怔,脑袋里闪过几帧零碎画面。
施楹看着她,忽然反应过来:“开学都快一个月了,你该不会连周砚浔是谁都不知道吧?他可是你同班同学!”
书燃眨了下眼睛:“我……”
她知道他是谁,早就知道,只不过……
施楹显然是误会了,又说:“你一个盘靓条顺的大美女,性格也太淡了,平时是不是连校内论坛和表白墙都不看?”
不是不看,是没有闲工夫,金融系课程多,兼职又忙,已经把时间都占满了。
书燃挽了下耳侧的碎发,也没解释。
弈大的宿舍楼都是老建筑,多次翻新也掩盖不住斑驳。沿着楼梯往四楼走,风从洞开的窗子吹进来,裹挟潮湿的暑热,也夹杂着施楹讲八卦的絮絮念——
“帅哥见得多了,但帅成周砚浔那样的,真不常见,又神秘又危险,特别钓,尤其是他那双眼睛,好看死了,对视一眼,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。”
“开学前我加过一个弈川大学的新生群,有人在群里po了张照片,说金融系的新生里有个特别带劲儿的帅哥,半分钟刷出几百条群消息,真的绝!”
书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,阳光落在她身上,浮起浅淡而细腻的金色微光。
“周砚浔不仅长得好,据说还挺有背景,家里特别宠,住址填的都是星河湾。那地方号称‘弈川第一贵’,离江边不到三百米,名副其实的江景宅。”顿了顿,又补一句,“豪宅。”
走廊的窗台上落了片叶子,书燃顺手捡起来,绕在指尖把玩。
“好多女生喜欢他,方孟庭也对他有意思。你不在的时候,方孟庭还跟隔壁宿舍的女生吵过架,因为那女生放话要在十天内拿下周砚浔。但是,周砚浔这个人吧——”
施楹语气一转:
“顶级难泡。”
听到这,书燃不由地看过去,她睫毛纤长,拢着剔透的眼珠,单纯又无害的模样。
施楹同她分析:“浪子虽然无情,但他花心,所以,人人都有机会。周砚浔不一样,他不给任何人机会。”
这话粗听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道理。
书燃笑了笑,伸手拧开宿舍门。
方孟庭刚睡醒,从床上爬下来,打包的排骨面她拆开看了眼,没道谢,反而抱怨起来:“你在路上耽搁了多久啊,面都坨了,怪恶心的,还怎么吃?”
天气热,书燃出了汗,她脱掉外搭的衬衫搁在椅背上,说:“拜托别人帮忙,就不要挑三拣四——这是很基本的礼貌。”
方孟庭瞪着眼睛:“你说谁没礼貌呢?”
书燃看着她,很平淡地回一句:“说你。”
施楹怕她们吵起来,连忙上前拉了拉,“一点小事,都别计较。”
“我可以不计较,”书燃看着方孟庭,“但是,你的坏脾气不要往我身上使,谁让你不痛快你去找谁,别拿无辜的人撒气。”
话音刚落,手机铃声突兀响起,书燃看一眼屏幕上的备注,起身去外面接听。
“燃燃,妈妈发了那么多条消息给你,你怎么都不回复呀?”樊晓荔软绵绵地抱怨,“好没礼貌!”
听见这话,书燃没忍住笑了声,她刚教训完别人没礼貌,转头就换成别人教训她。
风水轮流转啊。
樊晓荔似乎不太满意女儿的态度,语气严肃起来:“书燃,你翅膀硬了哦,连‘尊重’两个字……”
书燃没什么情绪地开口:“别摆大道理了,你是不是缺钱?”
樊晓荔的气势矮下去:“两千块,算我跟你借,等我宽裕了,一定还!”
“五百块,我只有这么多,”书燃说,“要不要随你。”
“要的要的!”樊晓荔连声应下,“燃燃,我跟你说你不要瞧不起你妈妈!当年,妈妈和你一样,年轻漂亮,成绩也好,一只脚都踩进名牌大学的校门了,要不是陈西玟那个贱人害我,我怎么会……”
后头的话,书燃没兴趣再听,从小到大,她听过太多次。
在樊晓荔的描述里,她和陈西玟曾是很好的朋友,高考是一道分水岭,樊晓荔成绩不佳,没能读大学,陈西玟不仅进了名校,有了体面的工作,还嫁了个背景深厚的丈夫。
而陈西玟的丈夫……
*
书燃住的是四人宿舍,她和方孟庭专业相同,金融学,施楹和另一个缺席了军训的神秘室友是隔壁工商管理专业的。
转天去上课,书燃提前十五分钟进教室,继续整理没弄完的笔记。
上课铃快响时,方孟庭才来,她化了妆,眉眼亮晶晶的,手上拎着两杯冰奶茶。
这时候,教室里的空位置已经不多,学生社团那边搞活动,借了几把椅子过去,好几张双人桌后只剩一把椅子。
方孟庭在最后一排占了个位置,又走过来,敲一下书燃的桌角,“让让,我要搬椅子。”
身侧的椅子被方孟庭搬走,空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理石地砖。
书燃低下头,握着笔,继续写。
她努力集中精神,却无法忽视教室后排的阵阵说笑:
“方孟庭,你一个人喝得完两杯奶茶吗?”一个男生说,“要不,匀我一杯?我就爱吃甜的!”
“想喝自己买,烦不烦!”方孟庭骂了句。
“又是买奶茶又是搬椅子,这么周全,”另一个男生说,“给谁准备的?”
“还用问?除了周砚浔,谁能让小仙女这么上心……”
尾调拖很长,阴阳怪气的,又暧昧又挑衅。
笑声没完没了。
书燃写错几个字,不得不划掉,笔记看上去没那么规整了。
前排一个女生回头朝后看,视线与方孟庭对上,面色不善地哼了下。这女生住书燃隔壁,也是她,跟方孟庭吵过一架。
越来越热闹。
上课铃终于响了。
任课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博士,年轻,性格外向,每次点名都搞抽查,好多小花招,他先问:“今天几号?”
“16号。”
“那就从16号开始,”老师低头看名册,“16号,书燃。”
书燃举了举手:“到。”
干干净净的声音。
阳光落在她身上,像流金里落入一点珠光质地的粉红色,温柔细腻的暖色调。她皮肤很透,脖颈白皙修长,带一条细细的锁骨链。
吹过她身侧的风,都染上淡淡的香。
数道目光朝她看过来,男生居多,还有几声听不真切的议论。
老师接着说:“再点一个,就16的倍数吧,32号,周砚浔。”
书燃的笔尖顿了顿。
无人应答,老师又叫一遍:“周砚浔?”
教室里一阵轻微的躁动,书燃的心也悬起来,走钢丝似的,笔尖在纸页上长久停留。
“没来?”老师推了推眼镜,摇摇头,“刚开学就……”
“报告——”
带着倦意的声线,尾音懒懒拖着。
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躁动的教室忽然静下去,微妙的气氛在涌动,前排女生下意识挺直脊背,理了理耳边的碎发。
书燃脑袋里跳出一行字——女为悦己者容。
她抿唇浅笑,就在这瞬间,心头掠过一丝异样,书燃不由侧头看过去,刚好与那道视线对上,心跳噔的一下——
周砚浔。
他在看她,虽然目光很快便移开,好像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下,但他下颚的弧线与喉结鲜明的凸起,却清晰地映在书燃眼睛里,过目即难忘。
书燃觉得周砚浔这个人好像通身都是黑色的,黑发黑眸,眼神嚣张,手腕上绕着双圈款的黑色手绳,皮肤却冷白,质地清绝。工装裤的皮带束进去,衬出一截劲瘦而流畅的腰。
周砚浔腿长,仪态绝佳,站直时身段特别好看,带着一股桀骜又恣意的劲儿,看上去脾气坏,不好惹,偏偏又勾人,特别容易招女孩子心动的那一类。
老师拿着点名册,问他为什么会迟到。
周砚浔眯一下眼睛,声音很淡,说:“起晚了,对不起。”
底下有男生趁机起哄:“浔哥昨晚一整夜都不在宿舍,肯定是去约会了!大清早的,血气方刚,女朋友缠人,不让走吧?”
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,有人咧着嘴偷乐。
周砚浔单手搁在工装裤的口袋里,扫过去一眼,眼神风平浪静,说话的男生与那些偷笑的却敛了神色,视线都不敢与他直接对上。
“当着老师和女同学的面儿,开这种玩笑,”周砚浔淡淡道,“你觉得合适吗?”
音落,教室里再无喧嘈。
书燃握笔的手指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力,她有点明白,施楹为什么要用“危险”这个词来形容周砚浔了。
他的确危险,稍稍靠近,就可能上瘾,难以戒断。
老师笑了笑:“年轻人还挺有气势,进去坐吧,下次要注意时间。”
书燃余光瞥见周砚浔穿过小组间的过道,走向最后一排,方孟庭那边。
许是握笔太紧,书燃手心出了些汗,与此同时,她听见搬动椅子的声音,紧接着,身后那张课桌撞到她的椅背——
他选了她身后的位置,坐在那儿。
书燃低头看着面前的课本和笔记,神色没什么变化,身体却已经绷紧,牙齿无意识地咬着唇内的软肉。
时间好像静止了,呼吸也是,一切都变得尤为安静,阳光轻盈。
老师又看了眼点名册,“周砚浔——这名字——那个S省的理科状元?”
书燃没办法回头,看不见周砚浔的表情,只能听见他的声音,不高不低:
“是我。”
老师对这个状元挺感兴趣,多问一句:“高中在哪所学校读的?”
周砚浔随口道:“高中我换过好几所学校,在弈川读过,也在赫安读过——赫安信雅中学。”
赫安是弈川周边的小城市,信雅则是当地的重点学校,师资队伍和教学模式都很优秀。
他说他读过好几所学校,其他都略而不谈,唯独提起信雅。
书燃睫毛微颤。
老师“呦”了一声,“挺巧,我也是信雅的学生,其他人呢,还有没有在信雅读过的?”
书燃咬了咬嘴唇,这堂课上,她第二次举手:
“还有我。”
温柔
这一节统计学的课程对书燃来说格外漫长,每当她试图专心听课,就会不自觉地注意身后的动静。
她听见周砚浔在咳,大概是感冒了,也听见他翻书,纸页哗哗作响。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动作,修长的手指,骨节清晰而匀称,泛着冷调的白。
过道对面的女生跟他搭话,声音又低又轻:“没带笔吗?我借你吧。”
周砚浔应一句:“谢了。”
“你感冒了吗?”女生又问,语气关切,“怎么一直咳啊,眼睛也红。”
周砚浔没说话,指腹按下圆珠笔的笔尾,“咔”的一记脆响,惫懒与疏离的味道从骨子里透出来,他藏都不藏。
书燃忽然想象不出他此刻的神情。
是皱眉,是冷淡,还是洞悉一切的游刃有余?
无论哪一样,都该是很好看的。
他一贯擅长迷人,才引来那么多女孩子为他前仆后继。
女生还要说话,书燃轻咳一下,扰人的闲聊这才休止,可她飘散的思绪却再难集中。
PPT一张张播放,都是重要知识点,书燃眼睛看着那些,脑袋却回忆起刚上课的时候,老师得知她和周砚浔来自同一所高中,饶有兴趣地追问:“你们两个是高中校友啊?早就认识?”
数道目光汇聚在书燃身上,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,立即说:“不认识的。”生怕别人不信,又强调一遍,“我们不认识。”
身后的人哼笑了下,听不出情绪。
人人都捧着他,她却希望从未认识他。
*
两节课上得浑浑噩噩,好不容易结束,书燃胡乱收起课本,拎着书包就走。她动作太急,裙摆被什么东西勾住,小腿蹭到椅子的边角,火辣辣的疼。
“站稳。”
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,接着,手臂也被扶了下。
书燃微愣,立即抬头。
是先前开玩笑朝方孟庭要奶茶的那个男生,叫贺祈。
贺祈对书燃笑笑,神色有点痞,说:“怎么冒冒失失的。”
书燃余光瞥见方孟庭从教室后排跑过来,黏在周砚浔身边,甚至要挽他的手臂。
周砚浔不太耐烦地避了下,说:“别靠那么近,很热。”
方孟庭有点委屈:“你为什么一直不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,没看到吗?”
这时候,贺祈也对书燃说:“之前我通过班级群加你好友,你怎么不理我?”
书燃想了下,解释说:“最近忙,新好友之类的消息,我都没看。”
贺祈拿出手机:“那现在加吧,我扫你?”
书燃看着贺祈,注意力却落在另一个人身上,她想知道周砚浔会怎么处理。
周砚浔很快给出答案——
“不加,”他对方孟庭说,“麻烦。”
好歹是同学,这也太直白了。
书燃迟疑的时候,贺祈又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,执意要加好友,非常缠。
然而,下一秒,书燃的肩膀被人搭了下,她顺着那股力道后退,周砚浔挺拔的身影横切进两人中间。
他背对书燃,同时,也挡住贺祈看向书燃的视线。
“别堵在门口,”周砚浔皱眉道,“挡路了。”
搭讪搭到一半被人横插一脚,贺祈脸色自然难看,但面对周砚浔,他也没胆子硬碰硬,只能退让。
周砚浔擦着贺祈的肩膀走过去,书燃瞄准机会,跟在周砚浔身后,也走了。
出了教室,书燃向左,周砚浔朝右,招呼都没打一声,像两个全然陌生的人,沿相反方向渐渐走远。
方孟庭自然是跟着周砚浔的,却忍不住盯着书燃的背影多看了几眼。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刚刚书燃险些摔倒的时候,方孟庭注意到,周砚浔似乎是想要扶她的,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顿住,就好像他只是随意伸了下手。
而且,他说那句“不加微信”时,眼睛好像也是看着书燃的。
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……
“那个叫书燃的女生,是我室友,”方孟庭踩着楼梯间的台阶,走在周砚浔身边,边走边说,“性格安安静静的,特别乖,除了读书,没见她有什么爱好,倒是经常出去做兼职,可能家境不太好吧。”
军训时,方孟庭就听过不少关于周砚浔的八卦。她知道他出自弈川市最有名的那个周家,成绩是真好,脾气也是真的烂,泡吧打架辜负女孩子,做过的坏事远比他得到的荣誉多。
市中心最贵的那几家夜店,都拿他当座上宾,黑卡VIP。他天生轮廓清绝,穿黑衣,一手夹烟,混迹在喧闹的夜场,偶尔笑一下,唇角勾着,眉眼却薄凉,那副样子,坏而不羁,嚣张至极。
没人见过周砚浔谈恋爱,却都在传,他偏好外向热烈的女孩子,要足够漂亮,长腿细腰,妖精似的媚眼如丝。
那种只会读书的无趣乖乖女,家境也不好,他一定不喜欢,搞不好还会敬而远之。
听了方孟庭的话,周砚浔没出声,隔了会儿,忽然问:“她做什么兼职?校外的?”
方孟庭下意识地回:“校内的,图书馆助理管理员,听着就闷。”说完才觉得不对劲,立即警觉起来,“你真看上她了?”
周砚浔是开车来的,他解了锁,上车前朝方孟庭看去一眼,撂下一句:
“差不多得了。”
方孟庭脸色变了变,她是聪明人,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含义——
差不多得了,他周砚浔的事还轮不到一个路人来管。
*
出了教学楼,书燃还来不及回宿舍,就被图书馆的值班老师叫了过去。老师要去开会,跟书燃简单交代几句就匆匆走了。
馆内空调开放,温度适应,气氛也安静,书燃坐在服务台的电脑后,逐渐有些放空。
两个新生模样的女孩子挽着手臂走过去,书燃听见她们聊天:
“高中时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呢?还有联系吗?”
高中的时候啊。
图书馆的内部网络系统能查询在校师生的借阅情况,书燃以管理员的身份登录,鬼使神差地在检索框里输入了周砚浔的姓名和学号,轻击回车,页面跳出来,显示暂无记录。
看着空旷的页面,书燃自嘲地笑笑,心想,她大概是鬼迷心窍了。
先是当众说谎,否认她与周砚浔征高中就认识,现在又做这种无聊的事。
有什么意义呢。
书燃是赫安人,在那里出生长大,中考时成绩优异,被信雅中学顺利录取,周砚浔则是转学到信雅的,在高二的上半学年。
他在信雅只待了不到一年,就匆匆离开。
入学的第一天,周砚浔就引起了轰动,他的名字同那些真假难辨的流言,一并传满整座学校。
少年天生野骨,姿态高傲而骄矜,细碎额发下,一双深渊似的眼睛,像难以驯服的鹰。
女生惊艳于周砚浔的容貌和气质,想办法要他的联系方式,男生则半酸半嫉,说周砚浔背景深,是个只会惹麻烦的二世祖。
当时,书燃与周砚浔不同班,她成绩好,和好朋友宋裴裴都在一班,周砚浔是花钱买进来的,只能进吊车尾的十二班。
宋裴裴朋友多消息灵通,她告诉书燃,新来的转校生是个大麻烦,成绩烂,脾气坏,被弈川的重点高中强制劝退,无处可去,才来到赫安。
“弈川的重点是重点,赫安的重点就不是重点啦?”宋裴裴义愤填膺,“凭什么塞个垃圾给我们!长得再帅,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垃圾!”
没错,那时候,所有人都以为周砚浔是个扶不上墙的垃圾。
他明明天生耀眼,不知怎么搞的,还来不及释放光芒,就被蒙上了劣质的灰。
裴裴絮絮地说了好多话,书燃一直低头做题,从单选到阅读理解,她将手上的试卷翻过一页,对周砚浔的事并没有太多兴趣。
后来有一天,晚自习放学,裴裴有事先走,书燃留下来多做了半张卷子。就在她收拾东西也准备离开的时候,眼前蓦地一黑——
电箱出问题,整栋教学楼都断电了。
十年九不遇的事儿,偏偏让她碰上,非常倒霉。
其他学生早就走了,教室里只有书燃一个,她也怕黑,连忙去摸校服口袋,又想起手机放在家里了,根本没带来。
慌乱时,教室门口亮起一束光,书燃的眼睛被刺了下,她以为是执勤的校工,立即说:“叔叔,能麻烦你送我出去吗?太黑了,我看不清路。”
门口传来一声轻笑,不高不低的声音:“叫哥哥就行,别叫叔叔,太客气。”
书燃身形一僵。
她本不该认出来,可她偏偏认得出,声音的主人是周砚浔。
周砚浔转学到信雅已经有一个多月,书燃同他全无交集。她是努力读书的乖学生,活在数不清的习题和试卷里,周砚浔则活在女生的议论和男生的拥簇里。
少年性格冷淡,不爱说话,朋友却多,十二班那些纨绔似乎很怕他,一口一个浔哥,叫得恭敬而亲切。
原以为他们会守着各自的生活直到毕业,谁都没料到能有这样一个夜晚。
周砚浔受了小姑娘一句“叔叔”,自然要负起责任,他说:“走吧,我送你。”
好学生对坏学生总有几分畏惧,书燃握着垂下来的背包带子,说:“不麻烦你了,我可以自己出去。”
周砚浔靠在那儿,神色模糊,书燃只能听见他的声音,问了句:“怕我啊?”
书燃没说话,衣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紧。
过了两秒,周砚浔叹口气,低声说:“别怕,不欺负你。”
可能是夜色太深,让人有了幻觉,书燃觉得那句“别怕”听上去格外温和。
下楼时,周砚浔走在前面用手机照明。他似乎有些倦,头低着,帽衫的衣袖折到手肘,露出一枚双圈款的黑色手绳。
书燃听裴裴说过,这手绳看似平平无奇,实际是某个大牌的主题限定,高一有个喜欢周砚浔的小学妹,想跟他带同款,查了下价格,直接绝望。
她正出神,周砚浔脚步一顿,声音冰冷:“谁?”
一道胖墩墩的影子从走廊转角的立柱后头绕出来,周砚浔用手电筒的光束晃他的眼睛,胖子被刺得求饶:“浔哥饶了我,我错了!”
书燃认得这人,九班的一个男生,平时总在女厕所门口晃荡,装神弄鬼吓唬女同学,被警告过好多次仍不收敛。现在停了电,他故意躲在这儿,估计又是不安好心。
胖子也看见书燃,眼睛一亮,嬉皮笑脸地说:“这不是一班那个大美女么,成绩好,会说法语,特高冷,平时从不搭理我们这些外班男生,也不出来玩,连□□都不加。还是浔哥有办法,刚转来就搞了这么漂亮的……”
话没说完,周砚浔忽然动作,一脚踹在胖子的小腹上,胖子没防备,踉跄几步之后重重跌倒,爬都爬不起来。
书燃脸色发白,却见周砚浔缓步走到胖子面前,用鞋尖抵了抵他的额头。
“嘴巴是用来说话的,”周砚浔语气平淡,“如果不会说人话,那就把嘴闭上,闭严实了,明白吗?”
胖子侧躺在地上,肚子疼额头也疼,捂着脸连声应下:“知道了知道了,浔哥别生气,我错了我错了。”
周砚浔没理会胖子的哭嚎,重新回到书燃身边,书燃看着他,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——
他打架的样子好凶啊,特别嚣张,可又特别坦荡。
问心无愧地站在高处,藐视所有卑劣。
这样的人,会是“垃圾”吗?
她看得太明显,周砚浔觉察,回头瞥向她,淡声问:“吓着了?”
“没,”书燃摇摇头,“我胆子很大的。”
周砚浔又看她一眼,眼中似乎有薄薄的笑。
一点点月光透过窗子落进来,书燃第一次感受到小说里写的那种“月色如霜”的意境。
她眨了下眼睛,很轻地说:“周砚浔,今天,谢谢你。”
周砚浔抬了下眉梢,故意说:“好学生也知道我名字啊。”
书燃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,点一下头,说:“知道的,而且我觉得你名字很好听。”
她真诚得让周砚浔愣了一秒,随后又很淡地笑了下,漫不经心的那种。
书燃明明什么都看不清,却莫名笃定,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,一种很招人的调调,还有点坏,以及,少年所特有的不羁和嚣张。
好看的男生很多,可周砚浔只有一个,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。
之后是如何离开走廊,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,书燃的记忆很模糊,她只记得周砚浔将她送到校门口,问清她要坐公车回家,又送她到公交站。
十月中旬,天气不冷不热,晚风吹过去,漫天星辰。
公交迟迟不来,周砚浔也一直没走。他好像很忙,手机不停地震,好多新消息,偶尔有电话打进来,他接了,不太耐烦地应两句:“你们玩吧,不用等我。”之后,匆匆挂断。
书燃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你去找朋友吧,不用陪我了,今天多谢你。”
周砚浔没说话,额头微一倾斜,朝旁边看。书燃跟着看过去,这才发现阴影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大男人。
书燃:“……”
这一晚受他太多照顾,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道谢了。
周砚浔低头开了局游戏,街灯的光芒落在他侧脸,本就清隽的五官愈发深邃立体。
旁边有家便利店,书燃鼓了鼓勇气,说:“我请你喝饮料吧?你喜欢喝什么?”
这话刚说完,远处忽然亮起车灯,深红的标识灯牌尤为醒目——
车来了,正是书燃等的137路。
书燃:“……”
该来的时候不来,不该来的时候,它来得倒快。
周砚浔的目光从游戏上移开,也朝公车开来的方向瞥了眼,唇角勾起一抹笑:“今天你运气有点坏啊,好学生。”
何止是坏,简直步步该灾。
公车越走越近,书燃想了下,说:“我叫书燃,书本的书,燃烧的‘燃’。再次谢谢你,我欠你一杯饮料,明天请你喝。”
“明天我不想上课,也不来学校,”周砚浔好像有些心不在焉,手机上传来“defeat”的音效声,“你找不到我。”
公车就要进站了,时间不多。
书燃立即说:“那就后天,你喜欢喝什么?”
周砚浔抬起头,夜色很深,他那双眼睛也是,漆黑的颜色,漂亮而慵懒,甚至有几分蛊惑的味道。
书燃与他对视了一眼,只觉心口微微一麻,她立即移开目光,指甲无意识地扣着手心。
周砚浔笑了声:“心意我收下,饮料不用你请。怕我,就离我远一点。”
书燃脱口而出:“我不觉得你哪里可怕,打架的样子,也不可怕。”
说完这一句,她逃避似的上了车。
车厢很空,书燃选了个靠窗的位置,书包放在膝盖上,坐姿端端正正。
她不太敢朝窗外看,周砚浔的存在感实在太强,可是余光又忍不住,悄悄打量。
直到公车重新启动,周砚浔都没走,他一直在原地,目送她。
书燃咬了咬唇,心跳好似漏了节拍,有点乱,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悸。
直到街景更迭,站台彻底消失在视线里,书燃才转头,她看着窗外的天空,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声音——
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,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星星。
……
*
图书馆氛围安静,书燃陷在回忆里,出神出了很久,直到有学生来服务台咨询失物招领,她才清醒。
兼职一直做到傍晚,施楹发来微信约书燃一起吃米线,书燃没胃口,拒绝了,回宿舍的路上,她去了趟药店。
先前在教室,她的小腿撞到椅子的边角,有点破皮渗血。
书燃本来是要买碘伏的,话到嘴边,不知怎么回事,变成:“请给我一盒感冒药,谢谢。”
药师问她有什么症状。
书燃稀里糊涂,“就是咳嗽,嗓子哑,还有,还有点嗜睡吧……”
不嗜睡,就不会起晚,然后上课迟到。
药师点点头,给她一盒感冒药。
书燃拿着药,也付了款,却迟迟没走。
药师看她一眼:“还需要别的?”
书燃叹了口气,“请再给我一瓶碘伏。”
评论